第八章 剑与犁(1/ 2)
王德宝翻身坐起,迅速从枕头下摸出外衣和线袜,手忙脚乱套在身上。随即双腿转向床下,两脚插入鞋子,在身体站直的瞬间,单手抓起圆圆的布帽,利索地戴在了头顶上。
两脚互相配合,不用动手,他就已经将鞋子穿好。双手动作宛若传花蝴蝶,将被子干净利落地叠成豆腐块。然后抓起脸盆和水杯,直奔放在宿舍一角的水瓮。
没有人跟他争,水瓮口,倒映出一张日渐圆润的脸。楞了楞,他端着脸盆向周围瞭望,伙长张三的床铺空着,被子叠得依旧宛若一块豆腐,人却不知去向。同宿舍的新兵们倒是都醒了,却没有人像平时一样手忙脚乱地起床收拾。就连向来表现最积极的逯得川,都在慢悠悠地整理衣冠,仿佛娶了七八房小妾贴身伺候着的大老爷一般。
“你们干什么呢,今天都不出操么?万一让……”王德宝楞了楞,皱着眉头提醒。随即,放下脸盆,狂笑着拍自己的脑袋,“奶奶的,老子糊涂了。老子结业了,结业了!不用出操了!再也不用担心被姓任的王八蛋找麻烦了!”
四下里,依旧没有任何回应。同宿舍的袍泽们,笑呵呵看了他一眼,然后继续各自收拾行装。
为期整整四个月的新训结束了,与营地里的大多数新兵一样,新训营三团二旅一队五伙的十名弟兄,在伙长张三的带领下,集体通过了结业考核。今天早晨,他们不用再出操,可以随便睡懒觉,想睡到几点就几点,只要不耽误朝食就行。等到用过朝食之后,再去参加一下结业典礼,然后各奔前程。
王德宝心里,忽然涌起了几分不舍,更多的却是快乐与轻松。虽然成绩不如同宿舍的伙伴们那么耀眼,但是,他却依旧平安通过了结业考试。这意味着,从明天起,他就可以每天拿一百文军饷。
王德宝算得很清楚,军中管两餐和衣服鞋袜,除了跟朋友之间的往来之外,他不会有太大花销。这样的话,每年他至少能攒下三十吊,五年下来,如果侥幸没有战死的话,就有一百五十吊。
而按照碎叶镇最新颁布的规定,战兵服役满五年之后,就可以申请退役。从此,任何徭役和兵役,都彻底免除。所以,王德宝在心中早已做好了决定,待五年服役期满,自己立刻离开碎叶军。然后拿着一百五十吊钱,在碎叶城里,官府发还给自己的铺面上,重开一家粮店。
粮店的名字他已经想好了,还叫王家米铺。开始本钱小,可以只卖粟米。那东西容易存放,并且只要注意仓库的通风和防虫,陈粮和新粮味道基本没任何变化。把新粮中掺两成陈粮,然后点几滴菜油搅拌均匀,客人们既看不出来,也吃不不出来。新粮和陈粮的价钱每石至少能差五文……
“想媳妇呢?一大早对着水瓮笑起来没完?”路广厦(路光腚)不知道什么时候端着脸盆走了过来,笑着低声调侃。“那你可得抓紧。我听说,新训结束之后,每个人只有十天假期。然后就要去新长官那里报道。万一把你分配到叶支城去,那边可是连汉家女人都找不到。”
“你才想媳妇呢?”王德宝楞了楞,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神了好长时间。赶紧一边低头往脸盆里打水,一边反唇相讥,“你每天早晨把被子支撑起半尺高,再不赶紧娶个媳妇,估计过些日子得憋疯掉。万一上头把你分到新姑墨去,那边别说胡女,恐怕连女人都没有。每天你能看到的只有母蚊子!”
“我才不会被分到新姑墨去呢,那边靠近龟兹,根本不需要战兵补充。”路广厦耸了耸肩,满脸骄傲地摇头,“我肯定会留在碎叶。我听人说过了,镇守使会取考核结果排在前一百的弟兄,留在他身边当亲兵。我算了算,自己好像能排进前九十!”
“就你?”王德宝扭头看了对方一眼,满脸不服,“前九十,别吹牛了!前一百九十,肯定都找不到你。”
“你有没算过!只会顺口胡说。”路广厦也不生气,只管洋洋得意,“我可是悄悄跟周旅率打听过的。据他说,咱们这个伙,除了某个懒鬼之外,其他人应该都在前一百之内。”
“那我就提前恭喜你了。希望大帅哪天心情好,看你顺眼,再赏你一个官做!”王德宝辩不过对方,翻了翻眼皮,酸溜溜地说道。随即,端着脸盆和牙缸离开,到门外默默地洗漱。
他跟路广厦两个,脾气一直都不对付。然而,念在考核之时,此人先跑完了,又与逯得川,张三一道折返回来,在内圈陪着自己跑的份上,他今天不打算跟对方一般见识。至于去给张镇守当亲兵,他还真不稀罕!
在他看来,只有蠢到没边的蠢货,才会只看到给主将当亲兵的荣耀和前途,而洋洋得意。事实上,主将身边的亲兵,大部分都在外放为官之前,就已经战死沙场。特别是张镇守这种喜欢以身犯险的主将,身边亲兵死得肯定更快,说不准两年内就得换上一整茬!
“德宝,别生气!路五就是嘴巴臭,其实他心里,巴不得大伙继续在一起!”逯得川也打了水,悄悄走到门外,对着王德宝的耳朵低声安慰。
“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!”王德宝抬起头,远远地朝着也来到门外洗漱的路广厦扫了一眼,不屑地撇嘴,“有那功夫,我还不如去看蚂蚁上树。”
说罢,又看了一眼在自己身侧默不作声洗漱的杨成梁,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一些,向逯得川叮嘱,“你以后前程远大,但是千万小心。沙场之上,羽箭可没长眼睛。升官发财都是活人的份,与死人没任何关系。另外,别老想着报仇。你的仇人已经死了,你不可能把所有突骑施人全都杀掉。而咱们的长辈如果还活着,肯定跟更希望咱们娶老婆,抱儿子,继承香火。而不是整天都想着跟人去拼命!”
想到父母生前对自己的期待,他的眼圈先红了起来。赶紧捧起水,朝着自己脸上泼了两把,然后拿起刚刚发下来的葛布手巾,将泪水和洗脸水一并擦了个干干净净。
“你也注意保护自己,无论去哪!”逯得川的眼睛也开始发红,哑着嗓子回应。
他跟王德宝,都能写会算,在军营之中绝对属于另类。此外,他和王德宝,在娑葛没造反之前,原本也都生活在碎叶城中,算是半个老乡。所以,二人之间的交情,自然就比跟其他袍泽更深一些。
但王德宝的各项考核成绩,都是中下。而逯得川拿了个门门全优。所以,二人走出新训营之后,注定要分道扬镳。而碎叶镇这么大,说不定,这次分别,就是永远。
“放心,只要不到任丙手下,无论去哪,老子都会活得有滋有味儿!”不想把气氛搞得太难看,王德宝放下手巾,强笑着宣布。“说不定,下次见面,老子就已经做了校尉。”
“就你,可拉倒吧!”马承(马掌钉)端着洗脸水从他身边走过,笑呵呵地摇头,“除了这圆鼓鼓的肚子,其他跟校尉哪都不像!”
“你别瞧不起人!”王德宝将脖子一梗,低声反驳,“我肚子里是大了一点儿,但是俗话说,宰相肚子能撑船。想当大官,肚子肯定不能太小。另外,好歹我各项考核都通过了,虽然跟你们没法比,去了外边军营里,就相当于骆驼进了羊群。届时,你们这些比我强的,肯定都无法过来跟我争,有道是,山中无老虎,猴子称大王!”
虽然是为了故意逗大伙开心,他才故意把话说得无比嚣张。然而,大伙听了之后,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理由反驳。
王德宝的训练成绩在新训营中排不上号,但比起碎叶军中的普通战兵,还真未必就差哪去。而如果真的像路广厦先前透露的那样,在考核中表现出色的人,都被送到了镇守使身边听用,王元宝还的确就成了矬子里的高个子,说不定因祸得福,很快就脱颖而出。
“梦不要做得太美。”路广厦洗漱完毕,拎着木制的脸盆和牙缸,故意给人添堵,“我可看到任丙这几天,一直跟在任校尉身边打转。说不定就是想把你要到他手下去,报当日你让他丢面子的一箭之仇。”
“胡说,他既然姓任,肯定就是镇守使的亲兵。不可能到下面去做……”王德宝想都不想,反驳的话脱口而出。
然而,话音落下,他的脸色却变得非常难看。
任丙是张潜的亲兵不假,亲兵通常不会下去做队正带兵,也没错。可如果考核成绩在前一百的人,都进入亲卫团,除了他之外,新训营三团二旅一队五伙的其余九名兄弟,就难免有人会落在任丙手下。到那时,镇守使再对大伙欣赏有加,也不可能天天盯着。而亲卫团的军官们,除了姓郭就是姓任……
“不会那么巧吧?”
“路光腚,你说考核名次在前一百位的会进亲卫团,是真的?”
“早知道这样,当初老子最后那两箭,故意射歪好了。”
“如果这样,王胖子真的因祸得福了!”
……
其余几个弟兄,也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危险。纷纷凑上去,忐忑不安地议论。只有原名杨树杈的杨成梁,依旧什么话都没说。默默地把他自己洗漱干净,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宿舍走去。
“小杨,你就一点都不担心?”车平(车前草)跟杨成梁铺位相邻,跟上前,低声询问。
“担心什么?一条命而已。”杨成梁抬头看了他一眼,回答得言简意赅。
车平吐了下舌头,顿时就没了话说。杨成梁这种人,就像大冬天茅房里的石头,又冷又硬。谁要敢看他不喜欢说话,就故意欺负他,最后结果肯定是两败俱伤。
而王德宝,却又开始替杨成梁操起了心,也拎着脸盆和牙缸追了上来,低声说道:“小杨,别担心,亲卫团好几百人呢,你怎么会碰巧就落到姓任的手底下。如果真的那么倒霉,你就主动请求调出。别人打破脑袋还想往里挤呢,你肯腾位置出来,上头即便不放行,也会想想,你为何放着大好前程不要,非得主动离开。”
“知道了!”杨成梁看了他一眼,回答声里依旧不带丝毫情绪波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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